奉书心下黯然，反捉住他的手，慢慢摩挲，抿嘴微笑，道：“以后怕是要多麻烦你啦。你嫌不嫌我？”
杜浒摇摇头。小丫头的身子成了这样，纵然是她大胆胡闹的后果，但在他看来，追根究底都是他自己的责任。眼下多服侍她一日，倒觉得是多补偿她一分。只是……
“我永远不会嫌你，但我宁可你永远也不需要人服侍。”
奉书格格一笑：“是吗……等我以后老了，一样走不动路，你……你帮不帮我？还是，嘻嘻……你比我老得早，要服侍，也是我服侍你才对……你看看，你打得好算盘，便宜占尽了……”
小丫头，又在漫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了。杜浒微微叹口气，却又忍不住跟她一起笑，拿着她的手指头尖儿，按上自己额头眼角，问：“既然我比你老得早，到那时，我头发白了，腰弯了，记不住东西了，你嫌不嫌我？”
奉书出了一会子神，想象着两个人老去时的光景，忽然想，与其让他看到自己多年以后狼狈不堪的模样，是不是现在趁着年少，走在他眼前，会给他留下些美好的念想？
想着想着，心绪翻涌，一下子说不出的难受。
还是强做出笑来，轻轻在他脑门弹了个爆栗：“等你老了，我扶你解手，偏要从头到尾站在你身边，看你还能不能尿的出来，哼！”
两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避免着沉重的话题。一天清晨，奉书迷迷糊糊地醒过来，正看到杜浒坐在她身边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，刚毅的眉紧紧蹇着，眼神中说不出的颓然和绝望。见她突然睁眼，他便做出笑容，俯下身吻她，问：“睡得怎么样？”
奉书也对他笑，说自己休息得很好，问他现在行到何处了。
杜浒抱紧她，低声道：“你听这水声。咱们在搭船渡汉水呢。马上就要出发了。”
奉书心里一阵恍惚。这么快……已经到了河南江北行省，也就是过去的京西南路。过了汉水，便是襄阳府，传闻中邋遢道人所在的武当山便不远了。
到了那里，求医、修行，自己就有活路？奉书并没有太大的把握。但是杜浒让她必须一试。他心中的希望，比她还要多得多。
渡船还在摇摇晃晃，尚未解缆，却听到岸边一阵乌泱泱的喧哗，舱外的天空隐约亮了起来。杜浒猛一激灵，拍拍奉书肩膀，大步跨出去。
奉书隐约听到有人大喊：“都下去，都下去！这船被征用啦！船家老头儿，带着你老婆孩子，马上去邓州府报到！”
奉书挣扎着站起来，探头往外看。渡船上其他几个乘客都不知所措地站着，码头上一队凶神恶煞的官差，把渡船围了个严实。
那船家老汉哆哆嗦嗦的想说什么，为首的官差不耐烦，喝道：“喂喂，这是公家事，你们这些乘船的都散了吧！动作快些！”
那船家老汉不敢再说话，只是一个劲儿的朝官差作揖。杜浒却一下子拧紧眉头，拉了拉头上斗笠，不卑不亢地问：“几位军爷，征用船只也总得给个说法罢？小人们都有紧急事务，要过江呢。”
两三个乘客随声附和。几个官差朝他瞪了几眼。随即另一个小个子乘客拉了拉杜浒袖子，劝道：“算了吧！和公家有什么好争的？”压低了声音，又说：“听说是白莲教的什么杜可用僭号倡乱，和江南各地的叛党打通关系，闹出好大声势，杀了不少官兵，眼下朝廷派江淮联军在剿杀呢！只征船只，不征人，算是好的了！”
奉书即刻明白了。一路上早就听说，这几年间江南地区饱受压迫，朝廷征日、征越，又大量募集水手和造船工匠，激得民怨四起，民间更是流传“天高皇帝远，民少相公多，一日三遍打，不反待何时”的民谣。诸多义军领袖中，白莲教杜可用算是名头比较大的，想来朝廷这次咬牙下重本，来铲除这颗心腹之患。看样子，是要在江面上和义军来一次水战，所以征集民间船只，来运送士兵和辎重。
杜浒听得那小个子言语，也知道这番是无法再跟官差讨价还价的了，叹口气，道：“既如此，我们去觅别的船。”还是将船钱放进那船家老汉的布口袋里。
那官差却冷笑道：“别的船？做梦罢！前后一百里，整条江上的船已经都被征去啦，这叫不给叛党一点儿机会！你们再有什么急事，能急得过拨乱平叛？好好儿在这厢寻个客栈歇歇吧！快下去！快下去！晚了些儿的，耽误了军情，教你们与叛党同罪！哼！”
乘客们听得这么一说，急忙呼啦啦的全都带着行李下船了。那船家老汉一步三回头，也垂头丧气地走了下去。
杜浒却还直直立在甲板上，脸色微变，好一阵，才道：“你们说，整条江上都没船了？”
那小个子乘客还在岸边向他频频招手，让他赶紧把舱里的女眷带出来下船。官差们犹在骂骂咧咧的催，说什么这船现在是公家财物，他们平头百姓再在上面多耽，可是要治罪的。
奉书赶紧轻声叫：“待我们收拾一下，马上就离开……”
杜浒却还立着不动，袖子里摸出一锭大银，包在手里晃了两晃，笑道：“我们是要渡江救命的，晚一刻都不行。这船算我们买了，行不行？”
这是公然行贿。那官差见了银子，咽一口口水，随即却摇摇头，把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公文塞到杜浒鼻子底下，语气和蔼了些：“看清楚没有，这可是宣慰司事散木辟大人的朱印，兄弟们也是奉命行事，可不敢做这样的通融。”
杜浒沉下了脸，对那官差道：“人命关天，你们通融也得通融，不通融也得通融！”
没见过敢这样和官兵顶撞的百姓。那船家老汉吓得连连念佛，朝他打手势。几个官差的脸一下子黑了。一个人抓住腰间的梢棒，大怒道：“你再说一次？”
杜浒回头向奉书使个眼色，让她坐下别动，扬首对那官差道：“没听清楚？我说你们通融也得通融……”
话说到一半，突然伸手拔下一个官差腰间的刀，刷的砍断缆绳，刀柄顺手一敲，将为首的官差敲得落水，趁着码头上一片混乱，抄起船桨一拨，那船就着滚滚江水，瞬间便朝下游驶出半里路去，依稀听得岸上喧哗四起，乱成一团，有人叫道：“反贼！”“叛党！”
那船行得颠簸，奉书在舱里左右摇晃，跌跌撞撞的奔出来，伏在船舷上就吐。抬眼一看，清晨的雾水中，北岸已经黑压压的赶来了一大片人，有人带来了弓箭，正往自己的方向瞄准。
杜浒一把将她捞起来，一面飞快地摇桨，一面笑道：“扶稳了，我带你过江！想拦住我，这些人还差点儿本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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